对打工人最大的恶意,是说他们“装什么装”

西方导演拍东亚,很容易招致批评。果然,《完美的日子》成片释出,人们便说维姆·文德斯失手了。

片子主角是东京的厕所清洁工,由役所广司饰演,有皮相上的诱惑力。人设是独身,不爱说话,听摇滚乐,读小说,用胶片机拍摄植物,一身古典的习惯,过得也不脏兮兮。于是,被薄舌地批评:根本是戴着滤镜看东亚的工人阶级,哪有几个清洁工有条件读诗?圈层不允许,精力也不够。

这名厕所清洁工人由役所广司饰演。(图/《完美的日子》)

另一层声音是,正是日本“失落的二十年”造就了片中的役所广司——拿出宏大背景,解释他为什么从中产阶层滑落到工人阶层;这种“完美”是失落的,用社会学名词来指认,则是低欲望的。睁眼、看表、洗漱、买咖啡、放磁带、开车、工作……在窄小的个人圈子里快乐,有点妥协的意味。

从拍摄手法上看,维姆·文德斯仍旧能拿高分。可电影人物本身,却分离出了一部分异议:它了解工人阶级吗?它反映现实了吗?甚至,它柔焦了基本矛盾吗?这些问题险伶伶地挂在电影旁边,使得评分快要掉到8分以下去。

但是,回过头想,电影不是一个个议题的套子。它区别于斩钉截铁的社论与新闻,有时刺破一个洞,流血但不解答;有时静水深流,从电影银幕流向千沟万壑的日常。比如《完美的日子》,它渗透在社会群体的许多踪迹里。

“低欲望”不必然是一个消极的词

维姆·文德斯把“完美”的轮廓,放在一个厕所清洁工人身上,很平实,触手可及。

喝自动贩卖机里滚出来的咖啡,倚在厕所的外壁上观察树影摇曳,去空旷的公共澡堂里开水龙头冲凉,偷听隔壁桌对棒球比赛的争论,便当盒里装两块三明治,睡在单薄的榻榻米上……物质欲望很基础,职业也不抽象,工具都实在地塞在货车里,紧密劳作之后能浸入一股沉静的幸福。

在公共澡堂冲凉、休息。(图/《完美的日子》)

用日本管理学家大前研一的话讲,叫“穷充”,贫穷但是充实,覆盖了21世纪大部分年青人的阶段理想。就像人大的硕士生去新东方学炒菜,择葱剖鱼,是因为意识到自己“需要一些有‘确定感’的东西”。

所谓“确定感”,具体来说,是饭馆老板手里翻转的面团子、干洗店里规规整整地罩着待领的毛大衣、送新牛奶的车子后座哐啷挤着一堆玻璃瓶、早起开门的店伙计沾了肥皂水冲洗墩布……都是很直观的劳动痕迹。

用具体的劳作来解决空心病。(图/《小森林》)

但是在惯常的思维里,不怎么把“好生活”与扫大街、干食堂、剪头发、擦皮鞋等工种想到一起。转成戏剧,也总是表现紧巴巴的苦日子,或者让主角掉入某个困难里,舒展不开。提到这类工作,往往只描述它导致的清贫,不关心它本身——

怎么用笤帚刮扫树叶、怎么把破皮鞋抛得光亮、怎么只手颠锅爆油、怎么手起刀落剃须刮沫……这些仿佛成了不值得研究的动作。反而在低欲望环境里,它才被珍视起来,呈现一种靠双手吃饭的朴素冲动。

这也是电影比较亲切的地方。厕所清洁工人提着水桶忙活,镜头跟着他挤洗洁精,掏出反光镜,擦洗底部的马桶污渍,刮擦着地漏里嵌的垃圾……做完一步,就能够得到一步的变化。

电影拍摄了许多细微的擦洗动作。(图/《完美的日子》)

经济学家对“穷充”抱有戒心,但个体已经对“普通”“平庸”换了一种看待的眼光,进而开始从容接受体力活。

它能指引我们烧出一锅饱腹的晚饭、织出一条实在的毛毯、打出一套牢靠的家具,而“找工作,搞科研,一切通向那虚无缥缈的未来的努力,让我们心力交瘁的同时,又让我们一无所得”,去学厨的传播学硕士@Kansyun在社交媒体里剖白,对体力工种有种恍然的依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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